猛然得知89岁的爷爷与世长辞,我震惊不已。前不久,父母还在电话里跟我抱怨,说我爷爷总是不服老,爬梯子上树,骑车子逛街,干活也仍然急躁……这样的他,怎么能说没就没了?
再三确认后,我泪如泉涌。身体里有条小溪潺潺而流,无声地向外倾溢泪液,止也止不住。
哎,谁能想到呢,这个经历了近百年风霜的老汉,这个能干又倔强,这个勤劳又暴躁的老人,竟走得这么干脆,既没有缠绵于病榻,也没有变得痴呆。他像一片长久地屹立于枝头的秋叶,于深秋时,在人意想不到的某个刹那,悄然坠落了。
至今,我仍记得当我还是孩童时,爷爷经常将我抱在怀里,站定与人闲聊时的情形。当时,小姑扯着我的花裙子,说“羞,恁大了还要抱”,我恼了,便假哭。爷爷让小姑别逗我,说我还小呢。
在爷爷眼中,即使我们为人父母了也仍是个孩子。多年来,但凡有点好吃的,爷爷总要嘱咐奶奶收拾着,留给我们姊妹品尝。哪怕只有一口,单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吃,他们便觉得身心熨帖,眼里脸上尽是知足的微笑。
爷爷宠爱孩子们,也极孝敬长辈。他对曾祖母的敬重和无微不至的照顾,我们都看在眼里。以至于我妈时常奚落我爹说,你看看你爹多会照顾你奶,全心全意没有一点不耐烦。是呀,曾祖母去世时将近百岁,我爷哭着说他还没有伺候够呢。自然,爷爷的孝顺也影响着后代。每日清晨,我爹起床后首要的就是去看望爷奶,哪怕只是站立片刻就走。这个习惯他保持多年,一年四季风雨无阻。当我们姐弟在家时,也会一日探视爷奶数次,从无间断。好似老人手里捏着放飞风筝的那根线,而我们就是飞在天上的风筝。
很多个清晨,我来到爷奶的小院时,爷爷不是在做饭,就是在喂鸡或接水,鲜少闲着。而我奶则像只蜗牛,慢悠悠地在床上穿着衣服。其实除了早饭,午饭和晚饭也经常是爷爷操持。每每看到这幕,我便暗生疑惑:为何爷爷安于甚至是享受着繁琐的家务?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过于勤快?
爷爷的特别还在于重女轻男,他相当看重两个姑姑,对她们特别宠溺。很多次,我看着小姑伏在爷爷腿上,让他帮她掏耳朵。这时,站立一边的我就特别羡慕姑姑,竟有这样温和细腻的父亲,并能与父亲如此亲密。而我自懂事起,就极少与父母再有肢体接触,更多的是客气和疏离。对此,我有极大的遗憾。
爷爷有诸多优点,但他又抠门、暴躁、独断、高傲,并对暮年有着深深的忧虑。他曾当着众人,多次追问孙子们对他晚年的态度。这个灵魂拷问,总让懵懂的孩子们心生恐惧。这是他对自己走向朽迈和死亡的恐慌,更是一个看惯了生离死别的乡村老人,对家人的试探和对未知命运的忧虑。
爷爷的担忧是多余的,他自60岁辍耕后,便由儿子们奉养,吃喝不愁,身体康健,且四世同堂多年,是很多老人艳羡的有福气的人。
我一直记得爷爷对我的好,也很爱他,却生怕被他知晓。现在我知道,我错了。我应该直接告诉他,爷爷对孙女的爱是有回应的,是有回声的。可惜,我没说。如此,这个遗憾,就再也无法弥补了。而那些他曾说过多次,我却遗忘了细节的故事,再也没人能完整地讲出来了。
爷爷的溘然长辞,是岁月对我的警醒,它让我明白生死之间,犹如天地之浩渺不可相接,又如呼吸之悄然不可觉察。因而余生,爱不但要大胆地展示出来,更要大声说出来,哪怕是亲人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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